閱讀筆記 — 人間喜劇 The Human Comedy by 胡晴舫

一句話簡介:向19世紀法國作家巴爾札克《人間喜劇》致敬,胡晴舫的第五部作品《人間喜劇 The Human Comedy》包含十部短篇小說,發生在巴黎、東京、新德里與紐約、羅馬尼亞小鎮、香港、北京、台北、新加坡的精彩故事。

上個月趁著胡晴舫系列推出電子書的特價,一口氣買了三本編輯經典推薦《濫情者》、《人間喜劇》和《無名者》,小時候仍讀報的年代(即上大學前),自由中時聯合的副刊和社論都時有胡晴舫的文章,無論對時事的評論或散文都筆觸犀利,而且,充滿「城市」感,尚未離家時的我,對於那樣的城市感總是拽著憧憬。我成長在城市邊緣,步行十分鐘內有大圳、稻田與碉堡,台中都市計畫步調緩慢,整個青春期我看著大圳填起、稻田荒草蔓延成鐵絲網圈起的重劃地,而碉堡也在無聲無息中隨著空軍基地的遷移消失了,當時的我心嚮往著在城市中心的生活,眼神銳利但下筆扎心,彷彿胡晴舫的文章給我的感覺。

《人間喜劇》是這系列我讀的第一本書,幾乎是一開卷便一篇接一篇地完食,篇幅正好,長得足以勾勒城市的輪廓與深邃,短得餘韻杳杳卻不覺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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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巴黎社會將成為歷史家,我只應充當它的祕書。」— 巴爾扎克 Honoré de Balzac (1842)

巴爾札克的《人間喜劇 la Comédie Humaine》印象中我僅在許久以前讀過〈高老頭 Le Père Goriot〉,就維基百科的介紹,1841 年巴爾扎克制定了一套宏偉的創作計劃,決定寫 137 部小說。而根據 1845 年巴爾扎克寫下的〈人間喜劇總目〉,《人間喜劇》分為三大部分:〈風俗研究 Études de moeurs〉、〈哲理研究 Études philosophiques〉、〈分析研究 Études analytiques〉,以〈風俗研究〉內容最為豐富,又可分成六大類:私人生活場景、外省生活場景、巴黎生活場景、政治生活場景、軍隊生活場景、鄉村生活場景,最後完成的 91 部中,又以私人生活場景 (Scènes de la vie privée) 的 28 篇及巴黎生活場景 (Scènes de la vie parisienne) 的 16 篇佔絕大篇幅。


兩世紀後胡晴舫的《人間喜劇》則是將舞台延伸,捕捉不同城市間的生活場景 (Scènes de la vie) ,裡頭有慾望、貪婪、與掙扎,有真實的氣惱與自省、也有假意的笑容可掬,如人飲水,你總能找到熟悉的氣味。此外有趣的是全書採用的是全知視角,既借助於她筆下的人物之口,也充分利用敘述者的特權,肆意評點了她筆下的紅塵男女,就像透過時近時遠的電影鏡頭,來強化讀者與故事角色的親疏感。

故事壹:巴黎不屬於任何人 @巴黎

故事貳:所謂的愛 @東京

故事參:再見,印度 @新德里、紐約

故事肆:時間的叛徒 @羅馬尼亜小鎮

故事伍:繁花如夢 @香港

故事陸:高跟鞋 @北京、河北小鎮

故事柒:捉姦記 @台北

故事捌:富貴浮雲 @新加坡

故事玖:晚餐 @巴黎

故事拾:招募演員 @巴黎

《人間喜劇》的故事始於巴黎、也結於巴黎,胡晴舫旅居過的城市不少,所以閱讀時我特別留意她怎麼描繪場景,甚至讀完頭兩篇之後,便開始期待下一個故事發生在何處。多數書介將《人間喜劇》視為現代人的浮世繪,儘管主角們來自不同國家、種族、文化,在不同城市裡的眾生百態其實不離一宗,但閱畢全書,我想用另一個角度看待這十個故事,我看見的故事第一主角是城市,裡頭的人物全是漂浪的臨時演員,然後,最深刻的表達是階級。


城市

一開始,我好奇作家為何設定這個故事發生在這個城市,同時又如何跳脫刻板印象的窠臼?若把相同的故事放在另一個城市說行得通嗎?

然而越往下想,越發覺無所謂,太陽底下本沒有新鮮事,像是〈故事柒:捉姦記〉,難道其他城市的人不捉姦嗎?城市本身就難以定義,是透過生活場景 (Scènes de la vie) 和人物來側寫,作家寫道:

「二十八歲的台灣女人娟娟沒有工作,沒有信用卡,也沒有華服,沒有男人。她沒有那些紐約女郎的世故,也沒有她們的煩惱。她只是因為缺乏人生目的而窮極無聊。」、「她知道她沒把茉莉阿姨交代的事情作好,因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她快三十歲了,高學歷,近視深,會幾句英文,在現實生活中卻什麼事也做不了。她只能坐在客廳,吹著冷氣,專注地翻譯那些她不曾活過的人生。而那些人生過了地球上的五年,仍在原地踏步,比她的真實人生高明不到哪裡去。」 — 故事柒:捉姦記 @台北

不年輕卻不經事的乖女孩,一直以來都表現良好卻沒什麼自信、有點樸素卻嚮往著時髦、迷茫著自己的定位而躊躇不前,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台北,原來是娟娟呀!

「這間家族企業的咖啡館位居聖潔曼大街與聖父街交叉口,緊挨著大名鼎鼎的花神咖啡館、雙叟咖啡館、立普酒館,使得他們生意冷清不少。雖然他們誇口瞧不起觀光客,拒絕說英文,自豪只做當地人的生意,實情是觀光客全都湧向了聖潔曼德珮廣場的方向,不到聖父街這條路上來,他們想撈觀光客的錢也撈不到。這名柯西嘉服務生卻樂得輕鬆,因為,比起貧窮,他更討厭勞動。」 — 故事壹:巴黎不屬於任何人 @巴黎

去年二月趁在倫敦時去了趟巴黎,頭一次自然是踩遍了文中的觀光客熱點,我不懂存在與虛無,但懂得在咖啡館和酒館點可頌和忘情水上傳 Instagram ,同時也和旅居花都的朋友們交換柴米油鹽是什麼模樣,驕傲的巴黎人呀,比起貧窮更討厭勞動,比起搬到郊區寧願辛苦地在 Zone 1 勒緊褲帶。

「妳究竟想證明什麼?妳的道德高人一等嗎?算了吧!妳跟馬修要不是為了錢,又何必離鄉背井來香港呢?妳要是不渴望社會優勢,妳又為何住在山頂,而不搬去上環住在當地人開的雜貨店之間呢?」

「在香港這座城市,一秒一分都是銀幣,所有人活在嚴重負債的情況下,過得急急忙忙,誰也沒有時間同情誰。茱麗躺在醫院的病房裡,香港的繁華生活突然失去了它的光彩,舉目皆是一片空白,她想要尋找一個同情的眼神都不可能。」 —故事伍:繁花如夢 @香港

〈故事伍:繁花如夢〉裡的幾個經典元素:無所事事的美麗太太與關係緊張的東南亞女傭;從世界各地搬來搶錢的金融菁英;空橋連接的漂浮城市與半山的世外桃源;還有,以鈔票度量的道德。我想像著將〈故事伍:繁花如夢〉與〈故事捌:富貴浮雲〉的新加坡交換場景,一樣是亞洲樞紐的國際都市,屏除掉對景物的描寫,的確高度相容。然而提到香港,除了主題離不了錢,而且是快錢,遑論《人間喜劇》初版是中國崛起仍炒翻天的 2008 年,若討論快錢,香港的確是比新加坡更繁花如夢。

《人間喜劇》能發生在任何地方,但有了城市的象徵,故事便不只是故事。2019年,胡晴舫接下了文化部所屬的文化內容策進院首任院長的職務,在最近一次訪談中,她提到重新回到家鄉台北的奇怪悸動:「很多人問我重新回來看到什麼不一樣的台北,我可能會寫一本關於台北人的書。我覺得這很有意思,時間造成距離,我現在重新看台北市,的確有一些奇怪的悸動。」很期待在流浪過九個城市、經歷過文人入世公職洗禮的她,這回又會怎麼寫台北呢?


臨時演員

《人間喜劇》每個角色都有戲中戲 — 演著不是自己的那個人而樂此不疲,按理說每個人應該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但時常我們卻活得像臨時演員,想蛻掉身上的殼換上蝴蝶翅膀,卻滑稽地卡在肥腫的蛹裡。

「陳紅低頭瞧見了黛安娜腳上那雙高跟鞋。鞋跟細如一根針,高得不像話,所謂的鞋面不過是幾條皮質如絲絨的細帶子,輕巧服貼地托住女人那平滑如玉的腳踝。那雙鞋子不是鞋子,而是一個專門用來放置美術品的小型展示檯。黛安娜不是穿著這雙鞋子,而是把自己的纖細足踝當作一個舉世無雙的藝術品擺在鞋子上,供世界崇拜觀賞。」 — 〈故事陸:高跟鞋〉@北京

陳紅這個小鎮姑娘,日思夜想的名牌高跟鞋是她出演上層社會的道具,但不管怎麼演她總還是灰姑娘,那高跟鞋甚至只是保守實穿黑色軟皮,遇上天生的貴族黛安娜也只能自慚形穢了。

「檢察官馬龍喝一口咖啡。咖啡真好。這究竟是什麼監獄,連咖啡就這麼香醇。他又拿起報紙讀了兩行。他用肚臍眼想也知道咖啡館服務生、女店員、麵包店老闆娘、藥店老闆以及銀行主管之中,只有藥房老闆說的是真話。其他人根本都在胡謅。巴黎人最拿手的就是說故事。再平淡無奇的枝節小事,巴黎人也能講得生動有趣,賦予最深刻的哲學意義,彷彿世界因此翻轉過來,太陽明天真的會打西邊出來。他們必須如此,不然他們的生活怎能饒富傳奇色彩,為世人所稱羨。畢竟,巴黎可是世界之都,而他們可是巴黎人啊。」— 〈故事壹:巴黎不屬於任何人〉@巴黎

一樁銀行弊案後,一夕間所有巴黎人都以為自己是主角了,每個人都有一套和交易員傑克的劇本可說:我未曾談話卻彼此理解的常客、我差一點的愛人、我根本不該認識的下屬,臨時演員們自編自演、故事說得活靈活現,不是事實又如何?人生在世哪個好故事不是三分真七分假?我的主角世界既然乏善可陳,臨演戲份當然得演好演滿。

「只要有戲子在的地方,就喧鬧、混亂、爭論不斷……他們在有錢權貴面前卑躬屈膝,極盡諂媚能事,只為了求取一點錢財,轉身馬上在尋常百姓面前模仿上流社會的醜態,只為了博取滿堂彩。他們連什麼叫寡廉鮮恥都不知道,就愛譁眾取寵。」「喜不喜歡演戲沒關係,重點是你已是過著戲子般的生活。」「各位,我們人在巴黎。巴黎這個崇拜革命的偉大城市,怎麼會不崇拜演員?明天,我們就去演戲!」

我驚訝地合不攏嘴:「你意思是,柏納跟你一樣,是從法國鄉下出來的小孩?那,那些西非、加勒比海、印度跟香港的故事,都是……」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把句子說完。侯諾聳聳肩:「男人要在巴黎混啊。就是這麼一回事。」— 〈故事拾:招募演員〉@巴黎

《人間喜劇》的最後一篇留在〈故事拾:招募演員〉,說著自己明天就要應徵劇場演員的柏納、風度翩翩又浪跡天涯的花花公子,結果是個離家不遠的小鎮男孩,誰也沒想到原來柏納口中戲子般的生活,才是最真實的段子。然而,知道內幕的同鄉小弟依然有默契地配合演出,畢竟身份呀、黑故事呀都只是人的一部分,柏納還是那個出手大方、好聚好散的好人。


階級

我認為《人間喜劇》篇幅最重的就是階級,幾乎篇篇寫出了階級對比和寄生上流,出身是突破不了的,不管你再怎麼演,總會有某個時刻讓你清醒。

「陳紅覺得感動,但她心裡卻有股不同的念頭在洶湧。眼前,沐浴在銀色月光下的趙明顯得那麼完美尊貴,無懈可擊,彷如他就是上帝單手挑選的藝術品。陳紅忘不了下午看見趙明站在吧台邊上等著伺候人的模樣。」— 〈故事陸:高跟鞋〉@北京

趙明自小便是陳紅的理想型、帥氣溫柔的大哥哥,然而見過了趙明伺候人的模樣,陳紅才發現再也回不去了,無論家鄉還是出身低的自己。

「以前,像他這類人根本不能升格為交易員,他出身外省,唸的是普通大學,不是法國高等學院的畢業生,能進我們銀行工作對他來說已是一種不易的榮譽,但永遠不可能獲得升遷。想想看,一個普通大學畢業的文員,忽然承擔了每日幾百萬歐元的交易責任,那是多麼嚇人的主意。我當初已經隱隱覺得不妥,但尊重長官的前提下,靜待新決策的成果。事實證明,這是錯誤的決策,我們應該立刻關掉那扇本來就不該開啟的門,從此絕不提拔背景不恰當的人選。這次經驗同樣驗證了所謂的美國企業文化一點也不適合法國社會。」這位銀行的資深董事總經理,總是服裝合宜,表情高貴,舉止充滿權威。他從來就以自己的家族傳統與高等學院文憑為榮,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根據姓氏、血統與教育來分類。」

「他的呼吸澎湃,眼眶盈滿驕傲的淚水,從布列塔尼的海濱小鎮、南西市的外省大學到巴黎市郊到聖潔曼德珮的聖父街,這條路他走了三十年。誰說巴黎不屬於任何人。巴黎就是他的。」— 〈故事壹:巴黎不屬於任何人〉@巴黎

傑克即使一天就能為銀行帶來八百萬歐元的收入,出身貴族的主管仍然不曾正眼瞧他。誰說巴黎不屬於任何人,巴黎當然屬於巴黎人,只是,出身外省普通家庭的傑克,從來不是巴黎人。

「在女更衣室裡,她們的刻意保持疏離更明顯。一次游完水後,她坐在梳妝台前吹乾她的頭髮。等她換好衣服、準備離開時,她聽見一個女人要求服務員立刻換掉她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她回頭看見,那個自負的矮胖女人卡馬思夫人和她那美貌馳名的女兒正以高度不滿的腔調喝斥那名服務員。」

「她實在嫌惡鏡中反映的那個女人,但她更厭惡她在生活中必須扮演的另一個女人。但她不得不穿起假皮,假裝是另一個女人。因為她不能當她自己。因為她自己不夠好。比不上另一個女人。如果她不像另一個女人,她就不配去那些俱樂部,不配當安納的妻子。然而,任憑她脫掉舊衣穿上新裝,再怎麼裝扮自己,她還是不能除去那股自我嫌棄的惡感。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恨過當她自己。」 — 故事參:再見,印度 @新德里、紐約

莉娜在紐約是長春藤大學的政治學博士、自信的智庫新星,在新德里卻只是出身南方邦的商人階級女兒,在古老的俱樂部裡是連容身之處都沒有,寄生上流,用最昂貴的保養品、戴最華美的首飾,莉娜努力穿上假皮卻不倫不類,很多事努力了也沒用。心力交瘁之後她離開了,最可笑的是回到了紐約她卻仍大方用著安納的信用卡、住進頂級的華道夫飯店,這是充滿階級偏見的舊世界欠她的,她要到新世界用光舊貴族的錢。


長大後雖然仍不能想像定居在山邊水邊田間的生活,但也許是受了搬來美國大農村的影響(是的,美國只有紐約能稱為大城市,其餘都是村),以及馬齒徒長,對於城市的嚮往稍有不同了。

這大概就是《人間喜劇》的鏡頭風格吧,城市,不再代表著人生的無限可能,而只是一種生活場景 (Scènes de la vie) 的選擇,且無時無刻不在取捨,比如選擇寬敞,也許得犧牲通勤時間,或是選擇方便熱鬧,只得捨棄自我清靜的時光。

最後,胡晴舫在訪談中常用「流動」來形容她的作品,這個概念的確也使我特別著迷。《人間喜劇》裡的每個人彷彿不曾生根,東京、香港、甚至天母篇的人物都是不斷遷移,即使是〈故事肆:時間的叛徒〉裡的羅馬尼亜小鎮,國家民族命運也是多舛而不斷漂浪。

我自小其實是習於安穩,每次旅行於我即是逃離生活的一個小小叛逆,流浪對我而言更總是瀟灑、迷人又世故的,直到年屆三十輪到自己飄洋過海,才算真正喚醒島國子民魂,島民本來落地就不該紮根太深,隨時得準備揚帆。這一兩年剛巧到了人生的岔路,我一方面明白很多事情得在同一個地方花上時間經營,比如職涯和踏實的生活感,一方面又害怕失去「流動」的彈性,好在,奇葩的 2020 至今像是時光靜止,好期待重新流動的日子,願且戰且走的我屆時已準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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