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mising Young Woman #MeToo 甜蜜復仇？ 花漾女子的救贖之路
上週拜美國影院推出奧斯卡電影週每部 $5 美元之賜，一次看了《父親 The Father》、《花漾女子 Promising Young Woman 》和《游牧人生 Nomadland》，今天先從《花漾女子》開始聊聊觀影心得吧！
📍故事背景
來源：環球影片官方預告
復仇是甜蜜的，但容易變質。觀影後請勿洩漏凱西的計畫。
《追殺夏娃 Killing Eve》突破傳統的導演 Emerald Fennell 全新詮釋復仇的精彩作品。每個人都說凱西 Cassie（Carey Mulligan 飾）是前途光明的年輕女性… 直到一起神秘事件突然使她的未來脫離正軌。凱西的生活裡，沒有一件事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她不懷好意，聰明狡猾，挑逗人心，在夜晚換上另一張臉，過著雙重生活。現在，一次意外的相遇將讓凱西在這個驚悚又超級精彩的故事裡，有機會糾正過去的錯誤。
📍以下有雷分隔線
Promising young man? Promising Young Woman.
我想先從「Promising Young Woman」片名開始，這源於一起 2015 年史丹佛男大生 Brock Turner 的性侵案，他對在派對失去意識的受害者「撿屍」性侵，而當時審理的法官 Aaron Persky 在宣布刑期由檢方訴請的六年縮短為六個月時，說明理由是「既然無法真正彌補被害人的傷害，何苦毀掉另一個前程似錦的年輕人 there’s no real remedy for the damage done, so why disadvantage a promising young man?」，最後在民怨下將法官 Aaron Persky 撤下了。
《花漾女子》中女主角凱西的至交妮娜 Nina，是多年前醫學院派對的撿屍性侵案的受害者，最後在控訴未成功、無法承受校園眾人的眼光之下輟學，而凱西也因為自責當時沒有陪妮娜一起去那個派對，也一起輟學陪伴妮娜，然而最後妮娜仍在憂鬱之下，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電影的高潮是當凱西和性侵妮娜的兇手艾爾（Alexander “Al”）對質時：
導演用了這個片名畫龍點睛，諷刺世人只看見 frat boy（指大學校園裡會參加兄弟會的男性，通常是異性戀白人公子哥，常表現出貴族姿態、目中無人） 被指控性侵前途受阻，最無辜的被害者卻被遺忘。
艾爾哭喊「我也嚴重受這個指控影響好嗎？受到那種指控是每個男人的最可怕的惡夢 I was affected too, you know? It’s every guy’s worst nightmare, getting accused like that.」
凱西接著說「那你猜猜每個女人最可怕的惡夢是什麼？ Can you guess what every girl’s worst nightmare is?」
導演用了這個片名畫龍點睛，諷刺世人只看見 frat boy（指大學校園裡會參加兄弟會的男性，通常是異性戀白人公子哥，常表現出貴族姿態、目中無人） 被指控性侵前途受阻，最無辜的被害者卻被遺忘。
性暴力的本質不是性欲，而是權力關係。受害者在歷經暴力之後，往往聲音被消失、面孔被抹去、名字被遺忘。
如果只是滿足性欲，有Ａ片、性玩具、約砲、買春，太多替代品，故滿足性欲只是次之，性暴力最大的吸引力是掌握權勢，弱小、逆來順受、醉倒無法反抗、害怕違反潛規則的受害者任我擺佈。
電影中也運用的許多鏡位和相對姿勢來呈現權力關係。酒吧裡的第一個噁男把凱西扛回家後放倒在床，鏡位一直是從凱西端往上仰視噁男，而當噁男把頭埋進凱西的雙腿間、凱西張大眼睛準備發飆時，鏡頭轉為噁男仰視凱西、凱西俯視噁男，最後是一個從側面的平視角度，讓觀眾能看到在床上的凱西此時居高臨下。
當凱西到艾爾的單身派對找他對質時，她將艾爾銬上，意味著由她掌控局勢，當她跨坐在艾爾身上、準備將「妮娜」刺在他胸膛時，從姿勢便可看出凱西是權力主宰，然而當艾爾掙脫一隻手奮力抵抗，翻身把凱西壓在身下，透過鏡頭觀眾又可以立刻感受到權力的翻轉。
最後震撼的一場戲，是艾爾用枕頭壓制凱西。身為觀眾的我屏氣凝神，一開始還期待凱西能逆轉這權力關係、趕快翻身爬起，到後來我只希望她趕快從痛苦中解脫。我特別喜歡導演對這場戲的呈現，由於整部電影與配樂節奏都還算明快，但這場戲卻長得使人不適，艾爾一邊用力壓制、一邊表情扭曲地哭喊著「都是妳的錯」要凱西別再動了，而凱西則在枕頭下近乎無聲地掙扎、手腳奮力反抗。在黑暗中的我下意識地掩起了嘴，凱西的無力與窒息就在我眼前，讓人仔細看清楚現實中的權勢是怎麼折磨人，弱小的人會在這漫長的痛苦中掙扎，即便你用盡全力抵抗，最後還是消失在代表權力的枕頭下、連臉孔都不再為人所知，是的，凱西消失在枕頭後，導演沒有再讓她露臉，沒有灑狗血的屍體鏡頭特寫，給前男友萊恩和律師的簡訊和書信，也沒安排凱西真人配音念出，凱西和妮娜貌似完成了復仇，實際上卻永遠消失了。
凱西最深的傷不是共感妮娜的痛苦，而是無能為力，對妮娜的痛苦她無能為力，對造成二次傷害的這個社會也無能為力。
我無意在本文深入討論「檢討女性受害者」、「#MeToo」 、厭女與父權議題，導演要傳遞的這些訊息，相信所有觀眾進場後馬上就會知道，我注意到的是妮娜遭性侵畫面未曾出現，老同學麥迪遜（Madison）提供性侵當時的影片裡連妮娜的聲音都沒有，只有旁觀者的叫好。凱西與醫學院院長、麥迪遜、艾爾的律師喬丹對質時，導演也並未重現當年的場景，甚至於，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成年妮娜的影像，一切只存在凱西的回憶裡。
導演刻意留白，沒有要我們經歷妮娜逝去前的痛苦，而是讓我們看見凱西的無能為力。她後悔沒有陪妮娜去那個致命的派對，後悔當時沒能替妮娜聲張正義，也後悔最終還是無法將妮娜拉出憂鬱的深淵，凱西向妮娜媽媽說「 我只是想要修正這些錯誤 I’m just trying to… fix it…」，凱西對自己失望，救不回妮娜，也改變不了性騷擾、性侵案件經常失焦、檢討女性受害者的社會偏見（如同律師所述，這類案件為加害人辯護再簡單不過，只要一張受害者在社群媒體上喝醉的照片，陪審團便會先入為主地認為受害者是不知檢點、事後反悔拖加害人下水），無能為力才是她多年自我放逐的主因。
《花漾女子》的預告片和宣傳是吊人胃口的「女性驚悚復仇」、「耳目一新以暴制暴」，然而我看到的並非凱西一步步的復仇大戲，而是她直奔悲劇的自我救贖之路。
表面上，《花漾女子》講了一個另類的女性復仇故事，你可以用詭異或扭曲來形容，但我不認為這是以暴制暴的復仇。凱西對酒吧裡那些自稱「我是好人」卻撿屍的男子，只用言詞震懾住他們，然而在此之前她卻必須先演出脆弱以引人上鉤，到了男人家裡，其實也等同於將自己暴露在任人宰割的風險，凱西在揭示來意後只是嘲弄，並未威脅也未勒索這些男子，與其說是驚悚，不如說是天真的詭異。對待醫學院院長和麥迪遜時也是如此，她用計取得院長女兒的手機、唬弄院長將她的高中生女兒丟在男大生宿舍；她設計讓麥迪遜醉倒，然後安排陌生男子看著她在飯店房間醒來，為的是讓她們能感受到妮娜的萬分之一的痛苦，為當年無作為、甚至落井下石的自己感到一絲愧疚，凱西用的伎倆是唬弄和虛張聲勢，事實上無論院長的女兒或麥迪遜都沒有真的受到傷害。
導演還製造了許多虛晃一招的反差，當凱西離開男子公寓，獨自赤腳走在偏僻的小巷時，身上到處都是鮮紅的液體和污漬，但當鏡頭逐漸往上，發現只是熱狗堡裡的番茄醬；和麥迪遜第一次重聚後不歡而散，拂袖而去時吧台的男子問凱西「妳確定要這麼做嗎？ You sure about this?」，下一個鏡頭就是男子把麥迪遜放倒在飯店的床上，而隔天早上麥迪遜焦急的語音留言，也讓觀眾留下暗黑的猜想，直到後半段麥迪遜找上門之前，我們都以爲凱西真的僱人複製當年的「撿屍」侵犯了麥迪遜。
然而當凱西登門質問律師喬丹是否還記得曾為艾爾性侵官司辯護時，一聽到喬丹還記得妮娜並深深懺悔，她便傻住了。凱西等這一刻等了這麼久，早已準備好的長篇大論，瞬間卻讓一句貌似真心的道歉將她擊潰。甚至對艾爾，凱西也只是想將妮娜之名刺上他的胸膛。從頭到尾凱西傷害得最多的，除了她自己和爸媽，大概只有那台倒霉被砸破窗的路人車了。
此外，從未露面的妮娜彷彿一個幻影，凱西守護的、誓言復仇的其實都是自己心底的悔恨，她想要修正這些錯誤，渴望到無論這些人是不是真心愧疚，廉價的道歉對凱西來說已經夠了，所以她所謂的復仇其實不是復仇，是自我救贖。我很喜歡與妮娜媽媽的那場戲，直接戳破了凱西才是卡在昔日惡夢裡走不出來的人：
Nina’s mom: Why are you here? Cassie: I just wanted to see you. Nina’s mom: You need to stop this. It isn’t good for any of us. It’s no good for Nina, it isn’t good for you. Cassie: I’m just trying to… fix it… Nina’s mom: You can’t. Don’t be a child, Cassie. You know what it’s like for us? Having to bear this? And you, still standing outside our house like a ghost. Still wearing that stupid necklace you girls gave each other in middle school. Yanking us back into it every time we see you. Cassie: I’m so sorry. I didn’t think. Nina’s mom: No. Well. I’m sorry too. Move on, Cassie. For all of us.
粉身碎骨是必要的結局嗎？
走出影廳，我一直在想這個劇本結局有其他可能嗎？
首先，凱西一定得成功復仇嗎？
一個好故事的主角可以悲劇，但必須討喜，如果沒有安排凱西最後的精心佈局，凱西會成為一個意氣用事卻缺乏計畫的傻子，過於天真、沒踮過自己的斤兩，觀眾會看得又急又氣，到最後難免會不再同理凱西。二來電影帶觀眾繞了一大圈，除了控訴性侵犯，也花了不少時間告訴我們整個社會也是共犯，畢竟還是帶有商業色彩的電影，善惡終有報對於觀眾也是較能接受的結局。
那麼，一定得玉石俱焚嗎？
前面已經提過，凱西的復仇之路實際上是自我救贖之路，所以與萊恩的相遇解不了她心裡的結，妮娜媽媽的一番話雖然當頭棒喝，但當性侵影片出現，凱西又不得不想起那些自己無能為力的痛苦，她只好奮力一搏。而且要不是她已預見了沒有回頭路，何須安排最後的翻轉？她要的打從一開始就是玉石俱焚。
此外，從觀眾的角度看，如果凱西毫髮無傷，會讓整部片成為扁平的英雄電影，她頹廢、她振作、她復仇成功，如果是一條直線這麼簡單，觀眾無法體會她和妮娜的痛苦，正因為這痛苦是生命之重，正因為要讓觀眾理解要讓這個世界醒來有多艱難，唯有傾生命控訴。再者花漾女子不可能再回到未經世事、前程似錦的樣子了，我們不想看到復仇成功的她，終其一生仍被心底的深淵吞噬，在最美的時刻燦爛燃燒也許是最好的安排。
Carey Mulligan 女主角的表演相當精彩，在酒吧噁男的家中醒來，眼神和肢體瞬間就變了一個人，她兇狠又詭異的樣子，假如我是那些噁男也會嚇得屁滾尿流；與萊恩的初次約會，一切是那麼自然流暢、巧笑倩兮，但當萊恩邀請她上樓，她整個人立刻變得警戒，即便她在離去時沒有踢那個路邊的垃圾桶，從她的表演中也可以看出萊恩的動作觸發了她的警鈴；其他印象深刻的地方，倒不是她強硬時的樣子，反而她在妮娜家和律師面前展現的脆弱，更讓我耳目一新。
此外，看到 Allison Brie 飾演麥迪遜也讓我驚喜了一下，她是惡搞情境喜劇《廢柴聯盟 Community 》的主角之一，裡頭的人設是清純甜美、功課好卻吸食聰明藥誤了一生、又有戀父情結，感覺非常類似，趁機也在此推薦《北加州洋行 NorCal Co.》podcast 🔗 EP13｜★有雷★ 編劇怎麼看情境喜劇Sitcom2 暨 Brooklyn99 & Community 無業配推廣｜乃賴＠台北，在《花漾女子》中的表演更加確認了她真的很適合這種有暗黑面的中產階級甜心角色。
據說這部片的拍攝期僅有 23 天，製作看起來也沒有太多砸大錢的地方，小成本電影又叫好叫座，片商真是荷包滿滿。最後，恭喜編劇兼導演 Emerald Fennell 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有興趣的人可以在這下載官方提供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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